拓碑的藝術與技巧
在我們的生活週遭,石碑、石柱、木柱、匾額到處都是,它們藏身在廟裡、家裡或是戶外空間,石塊上刻上了字,畫上了畫,它就成為一種裝置藝術,裝置在它應該擺放的地方,任人欣賞把玩。
自古以來,能夠將字畫以石碑型式出現者,一是石頭本身就是藝品;再者,寫出來的、畫出來的,都具有起碼的藝術水準,或是有更高的創作效果,因此,在我們不可能得到創作者真蹟的情形下,那就改以另一種方式獲得,小心地把碑石上的文字、圖紋拓印下來,那種技術叫做「拓碑」。小時候,在銅版銀錢上,放置紙張,以鉛筆慢慢塗上顏色,將兩面花紋印製下來,這也是拓碑的應用技術,我門把它叫做「乾拓」。
拓碑的藝術
一般來講,圓形的碑石叫做「碣」,方形的叫做「碑」。最有名的石碑是位於台北、宜蘭草嶺古道交界處的「虎字碑」,這個長、寬、高都很有份量的石碑,是1867年(清同治六年)時台灣鎮總兵劉明燈北巡噶瑪蘭的傑作。在草嶺頂上,他面對著當年呼呼作響的東北季風,寫下「虎」字用來壓陣山魔,因為他實在搞不清楚為什麼山頂上狂風如此大作?這個石碑以草書「虎」字書寫了下來,那筆意、動線、精神無不呼之欲出,「虎字碑」陪著我們在古道上吸風號雨了一百多年。
有些人看到虎虎生風的「虎」字,極愛它的威猛神態,就以碑拓的方式進行拓印。山上風大,又沒有清水可用,因此他們就想出了極便捷、極蠢笨、又極錯誤的方法拓碑:把墨汁倒在石碑上,塗抹均勻後,再用宣紙覆蓋其上,以滾筒輾過宣紙而印出「虎」字。結果呢?第一,這樣印出來的「虎」字,是左右顛倒方向的,這隻老虎大概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了,如何辟邪鎮煞?第二,墨汁倒在石碑上,石碑表面也有「毛細孔」,它吸收了黑黑的墨汁,整個碑面烏漆抹黑的,傷了碑面。民國七十六年,文化資產保護法通過之後,台灣東北角風景管理處有法可依,就在山頂上立下警示牌:三級古蹟,不准拓印;如有違法,以新台幣十五萬元嚴辦!
今天,我們想要拓印「虎字碑」,東北角風景管理處已經設想周到,以複製的「虎字碑」,歡迎遊客前來親睞它!拓碑是一種藝術,結合書法、圖紋欣賞之美,而且只要有時間、有興趣、有耐心,好好按照拓碑順序,人人會拓印,好的碑文就是你的藝術寶貝。
拓碑的技巧與步驟
當我們有了拓碑的心情時,就要準備一些拓碑必備的材料。凡事豫則立,不豫則廢!其實,拓碑所需經費不太多,只需時間、精神而已!
事前,先準備幾項東西,在下列的拓碑步驟中都會陸續使用。
一、 事前的準備
1. 刷子數把:長毛鬃刷、短毛鬃刷、小鞋刷等。
2. 宣紙:以雙面宣為佳,藉著它特有的伸展性,將紙張慢慢下壓。
3. 噴霧器:市售簡單的洒水用噴霧器,可以控制適當的水分均勻地以霧氣方式噴在宣紙上。
4. 白芨水:中藥店購買白芨。白芨是一種中藥粉末,具有黏性,與清水均勻攪拌後,以噴霧器噴在石碑上,讓宣紙緊密接合碑面。上墨後,又可以輕易取下。當拓碑碰到有風的時候,白芨水功效最見顯著。
5. 大頭針或極尖細物:用來戳破字畫的筆劃,讓裡頭的空氣擠壓出來。
6. 平板衛生紙:用來吸水(將宣紙上多餘的水分吸出),使用時必須用力,使得原已吸了水的宣紙,又回復到純白的顏色。
7. 墨汁:一般來講,都是黑色的墨汁;除非你想要用其他的紅的、藍的、綠的顏色。
8. 拓包:拓包有三種材料,依使用狀況,最好的使用順序是 (1)棉花(2)木屑(3)沙子,將上述三種材料用白布緊緊包紮,又按照所拓石碑大小,分成大、中、小三種拓包。
9. 舊報紙:舖在地面,用來承接或折疊印下來的拓本。
準備好了這些基本配件之後,邀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,帶著輕鬆的心情,選好陰涼的天氣,就可以開始拓碑了!
二、 拓碑的過程
拓碑用來培養耐心、體力、興趣以及失敗了還要再來的不氣餒精神,可說是很好的美學教育。在進行第一個步驟之前,有必要先進行「讀碑」的工作,簡單地說,就是充分了解石碑的內容,知道碑文所要顯現的意思,以書法來比喻,那就是「讀帖」,還沒有進行臨帖、摹帖之前,先對碑帖有個深入的了解,這對拓碑會有加分效果。其他的拓碑步驟,其順序如下:
1. 刷 碑:野外的石碑、受損的石碑、不潔的石碑等,均須經過以較柔軟
的鬃刷清洗碑面。清洗時,要將碑面的塵土、樹葉、青苔等,
刷洗得乾乾淨淨。
2. 上 水:將碑面以噴霧器噴濕,以吸附宣紙。(哎呀!手好酸!)這可是健身
的時刻喔!酸了沒關係,換手,或者請同伴接續上水動作。
3. 再上水:以白芨水泡在噴霧器中攪混均勻,重新噴在碑面上,尤其是碑
面四角,讓石碑與宣紙密合。(目的是讓宣紙固定黏附碑面,不
致因風的吹來而散落。)
4. 舖 紙:按照碑面大小尺寸,截好適當大小,小心舖在碑面,通常以超
出碑面10公分為最適當。所用宣紙以雙面宣為佳。舖紙時,以
長毛鬃刷由上而下,迅速動作;然後再由上而下,一左一右向
兩邊刷去。
5. 噴 水:將碑面重新打濕,按照水往下流的特性,由上而下噴上紙面。
6. 趕 氣:碑面因為字體圖紋凹下的關係,形成紙面下密佈空氣。此步
驟是將大頭針小心地在字的筆劃上戳破小洞,以長毛刷、短毛
刷、鬃刷、小鞋刷等工具,以最適當的力氣將空氣擠壓出來。
若怕宣紙起毛或破掉,可將平版衛生紙墊在宣紙上,加以捶打。
這項步驟既費時又無趣,但卻是重要的,萬一戳破了宣紙,不
要緊,將來送裱時的師傅會把它補平。(耐心些!嘴角要笑笑的!)
7. 吸 水:待宣紙貼在碑面,緊緊密合後,再以平板衛生紙將宣紙上多餘
的水分吸出。技巧是使用手掌內面肉多的部位,用力下壓,或
以小拳頭輕輕捶打,把水分吸走越多越好。(汗流滿面,工作認真!)
等到用手觸摸的感覺是似乾未乾、有點濕又有點不太濕,紙面
顏色變得和未噴濕以前相似,就完成了「吸水」的重要步驟。
8. 上 墨:先準備好大、中、小三種不同尺寸的拓包,綁緊,握在手上。
墨水倒在圓盤上,均勻分布。先以拓包打濕後,先在一邊以舊
報紙捶打,讓墨色均勻。或者以兩個拓包互相捶打,讓墨色分
配平均。(努力半天,就看這個步驟,趕氣要確實,吸水要俐落,上墨才會笑!)
上墨時要像女人敷粉一樣,輕按快起,捶在碑面上,會發出「砰
砰」的聲音,有節奏的。
9. 完 成:將上完墨的宣紙小心取下,放置乾燥地方陰乾。然後先以舊報
紙將宣紙摺疊,帶回家,好好觀賞自己的傑作。好的送裱,覺
得不好,下次再來。
10. 善 後:拓碑完了,不管成功與否,首先必須收拾、清潔碑石附近的環
境,恢復未拓碑前的樣貌;然後向碑石擁有者以感恩的心道謝。
好的拓碑作品,等待有耐心、肯花時間、集中精神的人獲得!沒有什麼訣竅,有的就是不斷的嘗試、不斷的練習。縣內的每個廟宇,或是你家裡的楹聯,都是拓碑的好對象。學校教室牆上的名詩名句、台灣俗諺等,都是安全而可以拓碑的地方。當然,當你要進行拓碑時,到了別人家的廟裡、學校、公共場所,應該記得禮貌,向主管人員通知報告一番,只要你能維護拓碑周圍環境的整潔,不破壞石碑,你的氣質與工作態度都會受到肯定的。
2008年11月4日 星期二
丟丟銅仔的歷史意義
「丟丟銅仔」通向別有天
〈丟丟銅仔〉是一首家喻戶曉的台灣民謠,既是民謠,它就在富有本土氣息和民眾的集體創作下,流傳於民間,成為人人琅琅上口的民俗曲調,至於原作曲作詞者,已經無法考證!當我們欣賞著〈丟丟銅仔〉的旋律時,不禁想到:先民留下的朗暢輕盈,和其他同時代台灣歌謠,如〈一隻鳥仔〉、〈百家春〉有著截然不同的曲調,它到底在訴說著什麼呢?
歌詞的「部分全文」是這樣子的:
火車行到伊都阿莫伊都丟唉呀碰孔內,
碰孔的水伊都丟丟銅仔伊都阿莫伊都丟仔伊都滴落來!
這麼簡單的兩句歌詞,真正說來──只有「火車行」、「碰孔」和「滴落來」是實詞,其餘的都是摹狀聲詞,沒有人知道「伊都阿莫伊都」到底在傳達什麼意思?
有些民謠專家對〈丟丟銅仔〉有不同的解釋。有人說那是描寫男女交歡的狎暱情景,把它寫成「抽抽動」。有人說〈丟丟銅仔〉是丟銅仔錢賭戲時的前奏曲調,〈丟丟銅仔〉的曲調通行全台灣,只要賭博擲銅板時就用這首曲子。當初蘭陽平原開拓時,引來好多羅漢腳,閒暇之餘,便以銅板聚賭,通常是兩人一賭,他們將銅錢置於手掌上,銅板正面朝上或反面朝上皆可,手掌下放置一個石頭,兩人哼著曲調,就好像是猜拳罰酒的酒令一樣,唱的就是〈丟丟銅仔〉。唱完了,手一抖,銅板掉在石頭上,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,清脆好聽,正面的歸你,反面的歸我。正反兩面,機率相等,一個晚上下來,輸贏不大,但時間殺過去了,許多人樂此不疲。
另外為大家所接受的,〈丟丟銅仔〉則指火車貫穿雪山山脈的隧道時,蘭陽鄉親拿著飯糰,來到隧道口,爭看火車,心情愉悅而唱出來的鄉土情懷旋律。
從台灣開發的歷史來看,「福爾摩沙」的驚嘆,由葡萄牙人傳遍世界──那是十六世紀初期的事。稍後,西班牙人佔領北台灣,繞巡東北角嶙峋海岸,喊著「聖地牙哥」,「聖地牙哥」變成「三貂角」,只是一音之轉而已!荷據時代與明鄭領台,勢力範圍僅止於南台灣,蘭陽平原仍在酣睡之中,先住民泰雅族及平埔族噶瑪蘭人優遊於青山綠水間,不曾受到文明的洗劫。漢人進墾蘭陽平原後,清廷終於將噶瑪蘭收入為中國版圖。但交通的不便,依然使得蘭陽地區無法蓬勃發展,民眾往來仍需費時三天兩夜行走「淡蘭古道」,道路蜿蜒崎嶇,民眾苦不堪言。宜蘭人仍是頂著艷陽,冒著風雨,躑躅於古道階梯上,心中感嘆著:「爬過三貂嶺,著無想厝內的某子。」住在蘭陽平原上的民眾,多麼渴望有一條迅捷輕便的道路與台北相通!
甲午戰後,台灣割讓給日本統治。日人對蘭陽地區的交通建設,著力甚深,北宜鐵道的興建與蘇花公路的拓寬是重要建設工程。
首先,平原上蘇澳、羅東間的輕便車道完成了鋪設。所謂「輕便車」就是由四片厚木板圍成的平板車,由苦力撐篙藉著滑輪滾動,來回操作的早期自動車。一九一七年,日本人基於國防、經濟及軍事上的需要,宜蘭線鐵路舉行了興工典禮,北自八堵,南自蘇澳,兩端同時鋪設。德國音樂家皮契爾〈Bu-cher〉認為音樂起源於人類勞動之節奏;年輕的宜蘭人荷鎬哼歌,老人家則倚門望歸。兩年以後春天時節,宜蘭、蘇澳間舉行通車;在宜蘭,這是天大的事,街坊鄰居,人潮洶湧,爭睹火車噴著黑煙怒吼的雄姿。緊接著,宜蘭、礁溪間也陸續完成,火車不再是「會噴火的車」,它運來輸往的糧穀塩糖、日用百貨,方便了生活上的需要。三年後,最長最彎曲的礁溪、大里間鐵道暢通無阻,整個蘭陽平原的豐饒沃腴,隨著鐵道的開通而拓展了另一扇窗。
北端開鑿的工程到了福隆,碰上草嶺山脈,日本工程師吉田茂七郎決定截彎取直,貫通隧道,在工程技術還不科學的當時,這種愚公移山似的開鑿山洞,帶給宜蘭人莫大的喜慰。宜蘭人民風憨厚,做事踏實,他們面對自然天險,並沒有屈服氣餒,反而在奮鬥之際,將內心的喜怒哀樂和著一鋤一荷的擔挑發洩出來,他們只願在漆黑的「碰孔」內,看到耀眼的天光。
八十多年後的今天,地方耆老仍然津津樂道於碰孔開鑿通車的喜悅。住在隧道入口的黃老先生感慨的說:「草嶺碰孔的工程相當艱苦,也相當聰明。當開鑿之時,採取中央高、兩邊低的施工方式,以方便碰孔內的水從洞口排出。」又說:「吉田先生把隧道貫通當作其一生的英名,苦心監工,當隧道開通見光之日,也是他溘然長逝之時;另外,負責鐵道打釘的老師傅也心力交瘁而死。工程單位就在福隆的隧道入口處豎立紀念碑。台灣光復後,那兩座石碑都被人塗上水泥,文字磨滅不清了。」
一九二四年十月九日,草嶺隧道竣工,十二月中旬舉辦通車典禮。彼時,百多年來孤獨的蘭陽平原,被火車和隧道征服了,扶老攜幼的民眾湧向碰孔口,歡呼跳躍著,感情的抒發在頃刻間散發開來,他們跳上板車上,不知是誰起的音,「火車行到伊都阿莫伊都丟唉呀碰孔內」就這樣唱了而出,滿懷情感,散溢感激!當草嶺隧道貫通,火車緩緩進入蘭陽平原時,這扇窗所帶來的光明,照亮了所有蘭陽人的心扉,火車嘰嘰碰碰、唧唧嘻嘻的蒸氣聲,配著一聲怒吼的長嚎笛聲,率直而明朗、樸實而豪邁,充滿著希望的曲調。
隧道的開通,日本總督府於南北兩端,由台灣總督府總務長官加來佐賀太郎以蒼勁的草書,大力書寫「制天險」和「白雲飛處」兩個石額,燻黑的石額上,曾經數算著多少萬列的火車經過!記得年紀還小時,乘坐火車進入山洞前,大家搶著關閉窗戶,嗆鼻的煤煙讓我們很不舒服,一股強大的空氣壓力擠壓耳膜,四分多鐘忍受著草嶺隧道的震耳欲聾。這種經驗,只有親自體會,才理解到先民的偉大。
〈丟丟銅仔〉是鐵路開通後的集體歌謠創作。有人深入研究丟丟銅的歌詞而驚喜的發現:〈丟丟銅仔〉也是男女相褒歌。農業時代,男女之間打情罵俏含蓄而有趣,藉著歌詞來傳達。八首〈丟丟銅仔〉中有一首和現在流行的歌詞蠻像的:
火車行到碰孔來,碰孔的水滴落來。想著我君流目屎,路塹艱苦君姆知。
一九八九年八月,探詢蘭陽民俗的邱大拙先生在羅東中山公園內,向一位李老先生買來歌仔冊,其中〈丟丟銅仔〉這樣寫著:
火車起行在蘇澳,看見海水白波波。新城山頂崩山硼….冬山港內出鱸鰻。…羅東過去是中里,中里身邊貯木池。…二結一條濁水溪。…宜蘭四邊全是田。……宜蘭過去四結庄,燒水出在田中央。……四結過來礁溪崙,礁溪廟內奉帝君。……頂埔過去到頭城,全省搶孤上有名。……頭城過來到外澳,車頭小間人真無。……外澳再過是梗枋,龜山全是討海人。……龜山過去是大溪,途中衙門起一個。……大溪過去大里簡,天公的廟在山間。……大里再過是石城,海水吹來滿山硼。……石城過來福隆庄,全省碰孔第二長。
俚俗的語詞,不正是民謠的溫床嗎?民謠取材於民間的生活點滴,往往找不出最原始的作詞作曲者,它活絡在人們心中,旋律流瀉在鄉里之間,在極其自然的情況下,擁有了生命,經過長時間的考驗,無數次的改造,從傳承中孕育出獨特的風格。
如今,乘坐著自強號火車,飛快的穿過另闢雙軌的草嶺隧道,一分多鐘的思考中,不知碰孔的水又滴落多少?(原刊《蘭陽的歷史與風土》,2005年5月改寫)
〈丟丟銅仔〉是一首家喻戶曉的台灣民謠,既是民謠,它就在富有本土氣息和民眾的集體創作下,流傳於民間,成為人人琅琅上口的民俗曲調,至於原作曲作詞者,已經無法考證!當我們欣賞著〈丟丟銅仔〉的旋律時,不禁想到:先民留下的朗暢輕盈,和其他同時代台灣歌謠,如〈一隻鳥仔〉、〈百家春〉有著截然不同的曲調,它到底在訴說著什麼呢?
歌詞的「部分全文」是這樣子的:
火車行到伊都阿莫伊都丟唉呀碰孔內,
碰孔的水伊都丟丟銅仔伊都阿莫伊都丟仔伊都滴落來!
這麼簡單的兩句歌詞,真正說來──只有「火車行」、「碰孔」和「滴落來」是實詞,其餘的都是摹狀聲詞,沒有人知道「伊都阿莫伊都」到底在傳達什麼意思?
有些民謠專家對〈丟丟銅仔〉有不同的解釋。有人說那是描寫男女交歡的狎暱情景,把它寫成「抽抽動」。有人說〈丟丟銅仔〉是丟銅仔錢賭戲時的前奏曲調,〈丟丟銅仔〉的曲調通行全台灣,只要賭博擲銅板時就用這首曲子。當初蘭陽平原開拓時,引來好多羅漢腳,閒暇之餘,便以銅板聚賭,通常是兩人一賭,他們將銅錢置於手掌上,銅板正面朝上或反面朝上皆可,手掌下放置一個石頭,兩人哼著曲調,就好像是猜拳罰酒的酒令一樣,唱的就是〈丟丟銅仔〉。唱完了,手一抖,銅板掉在石頭上,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,清脆好聽,正面的歸你,反面的歸我。正反兩面,機率相等,一個晚上下來,輸贏不大,但時間殺過去了,許多人樂此不疲。
另外為大家所接受的,〈丟丟銅仔〉則指火車貫穿雪山山脈的隧道時,蘭陽鄉親拿著飯糰,來到隧道口,爭看火車,心情愉悅而唱出來的鄉土情懷旋律。
從台灣開發的歷史來看,「福爾摩沙」的驚嘆,由葡萄牙人傳遍世界──那是十六世紀初期的事。稍後,西班牙人佔領北台灣,繞巡東北角嶙峋海岸,喊著「聖地牙哥」,「聖地牙哥」變成「三貂角」,只是一音之轉而已!荷據時代與明鄭領台,勢力範圍僅止於南台灣,蘭陽平原仍在酣睡之中,先住民泰雅族及平埔族噶瑪蘭人優遊於青山綠水間,不曾受到文明的洗劫。漢人進墾蘭陽平原後,清廷終於將噶瑪蘭收入為中國版圖。但交通的不便,依然使得蘭陽地區無法蓬勃發展,民眾往來仍需費時三天兩夜行走「淡蘭古道」,道路蜿蜒崎嶇,民眾苦不堪言。宜蘭人仍是頂著艷陽,冒著風雨,躑躅於古道階梯上,心中感嘆著:「爬過三貂嶺,著無想厝內的某子。」住在蘭陽平原上的民眾,多麼渴望有一條迅捷輕便的道路與台北相通!
甲午戰後,台灣割讓給日本統治。日人對蘭陽地區的交通建設,著力甚深,北宜鐵道的興建與蘇花公路的拓寬是重要建設工程。
首先,平原上蘇澳、羅東間的輕便車道完成了鋪設。所謂「輕便車」就是由四片厚木板圍成的平板車,由苦力撐篙藉著滑輪滾動,來回操作的早期自動車。一九一七年,日本人基於國防、經濟及軍事上的需要,宜蘭線鐵路舉行了興工典禮,北自八堵,南自蘇澳,兩端同時鋪設。德國音樂家皮契爾〈Bu-cher〉認為音樂起源於人類勞動之節奏;年輕的宜蘭人荷鎬哼歌,老人家則倚門望歸。兩年以後春天時節,宜蘭、蘇澳間舉行通車;在宜蘭,這是天大的事,街坊鄰居,人潮洶湧,爭睹火車噴著黑煙怒吼的雄姿。緊接著,宜蘭、礁溪間也陸續完成,火車不再是「會噴火的車」,它運來輸往的糧穀塩糖、日用百貨,方便了生活上的需要。三年後,最長最彎曲的礁溪、大里間鐵道暢通無阻,整個蘭陽平原的豐饒沃腴,隨著鐵道的開通而拓展了另一扇窗。
北端開鑿的工程到了福隆,碰上草嶺山脈,日本工程師吉田茂七郎決定截彎取直,貫通隧道,在工程技術還不科學的當時,這種愚公移山似的開鑿山洞,帶給宜蘭人莫大的喜慰。宜蘭人民風憨厚,做事踏實,他們面對自然天險,並沒有屈服氣餒,反而在奮鬥之際,將內心的喜怒哀樂和著一鋤一荷的擔挑發洩出來,他們只願在漆黑的「碰孔」內,看到耀眼的天光。
八十多年後的今天,地方耆老仍然津津樂道於碰孔開鑿通車的喜悅。住在隧道入口的黃老先生感慨的說:「草嶺碰孔的工程相當艱苦,也相當聰明。當開鑿之時,採取中央高、兩邊低的施工方式,以方便碰孔內的水從洞口排出。」又說:「吉田先生把隧道貫通當作其一生的英名,苦心監工,當隧道開通見光之日,也是他溘然長逝之時;另外,負責鐵道打釘的老師傅也心力交瘁而死。工程單位就在福隆的隧道入口處豎立紀念碑。台灣光復後,那兩座石碑都被人塗上水泥,文字磨滅不清了。」
一九二四年十月九日,草嶺隧道竣工,十二月中旬舉辦通車典禮。彼時,百多年來孤獨的蘭陽平原,被火車和隧道征服了,扶老攜幼的民眾湧向碰孔口,歡呼跳躍著,感情的抒發在頃刻間散發開來,他們跳上板車上,不知是誰起的音,「火車行到伊都阿莫伊都丟唉呀碰孔內」就這樣唱了而出,滿懷情感,散溢感激!當草嶺隧道貫通,火車緩緩進入蘭陽平原時,這扇窗所帶來的光明,照亮了所有蘭陽人的心扉,火車嘰嘰碰碰、唧唧嘻嘻的蒸氣聲,配著一聲怒吼的長嚎笛聲,率直而明朗、樸實而豪邁,充滿著希望的曲調。
隧道的開通,日本總督府於南北兩端,由台灣總督府總務長官加來佐賀太郎以蒼勁的草書,大力書寫「制天險」和「白雲飛處」兩個石額,燻黑的石額上,曾經數算著多少萬列的火車經過!記得年紀還小時,乘坐火車進入山洞前,大家搶著關閉窗戶,嗆鼻的煤煙讓我們很不舒服,一股強大的空氣壓力擠壓耳膜,四分多鐘忍受著草嶺隧道的震耳欲聾。這種經驗,只有親自體會,才理解到先民的偉大。
〈丟丟銅仔〉是鐵路開通後的集體歌謠創作。有人深入研究丟丟銅的歌詞而驚喜的發現:〈丟丟銅仔〉也是男女相褒歌。農業時代,男女之間打情罵俏含蓄而有趣,藉著歌詞來傳達。八首〈丟丟銅仔〉中有一首和現在流行的歌詞蠻像的:
火車行到碰孔來,碰孔的水滴落來。想著我君流目屎,路塹艱苦君姆知。
一九八九年八月,探詢蘭陽民俗的邱大拙先生在羅東中山公園內,向一位李老先生買來歌仔冊,其中〈丟丟銅仔〉這樣寫著:
火車起行在蘇澳,看見海水白波波。新城山頂崩山硼….冬山港內出鱸鰻。…羅東過去是中里,中里身邊貯木池。…二結一條濁水溪。…宜蘭四邊全是田。……宜蘭過去四結庄,燒水出在田中央。……四結過來礁溪崙,礁溪廟內奉帝君。……頂埔過去到頭城,全省搶孤上有名。……頭城過來到外澳,車頭小間人真無。……外澳再過是梗枋,龜山全是討海人。……龜山過去是大溪,途中衙門起一個。……大溪過去大里簡,天公的廟在山間。……大里再過是石城,海水吹來滿山硼。……石城過來福隆庄,全省碰孔第二長。
俚俗的語詞,不正是民謠的溫床嗎?民謠取材於民間的生活點滴,往往找不出最原始的作詞作曲者,它活絡在人們心中,旋律流瀉在鄉里之間,在極其自然的情況下,擁有了生命,經過長時間的考驗,無數次的改造,從傳承中孕育出獨特的風格。
如今,乘坐著自強號火車,飛快的穿過另闢雙軌的草嶺隧道,一分多鐘的思考中,不知碰孔的水又滴落多少?(原刊《蘭陽的歷史與風土》,2005年5月改寫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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