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11月4日 星期二

丟丟銅仔的歷史意義

「丟丟銅仔」通向別有天
〈丟丟銅仔〉是一首家喻戶曉的台灣民謠,既是民謠,它就在富有本土氣息和民眾的集體創作下,流傳於民間,成為人人琅琅上口的民俗曲調,至於原作曲作詞者,已經無法考證!當我們欣賞著〈丟丟銅仔〉的旋律時,不禁想到:先民留下的朗暢輕盈,和其他同時代台灣歌謠,如〈一隻鳥仔〉、〈百家春〉有著截然不同的曲調,它到底在訴說著什麼呢?
歌詞的「部分全文」是這樣子的:
火車行到伊都阿莫伊都丟唉呀碰孔內,
碰孔的水伊都丟丟銅仔伊都阿莫伊都丟仔伊都滴落來!
這麼簡單的兩句歌詞,真正說來──只有「火車行」、「碰孔」和「滴落來」是實詞,其餘的都是摹狀聲詞,沒有人知道「伊都阿莫伊都」到底在傳達什麼意思?
有些民謠專家對〈丟丟銅仔〉有不同的解釋。有人說那是描寫男女交歡的狎暱情景,把它寫成「抽抽動」。有人說〈丟丟銅仔〉是丟銅仔錢賭戲時的前奏曲調,〈丟丟銅仔〉的曲調通行全台灣,只要賭博擲銅板時就用這首曲子。當初蘭陽平原開拓時,引來好多羅漢腳,閒暇之餘,便以銅板聚賭,通常是兩人一賭,他們將銅錢置於手掌上,銅板正面朝上或反面朝上皆可,手掌下放置一個石頭,兩人哼著曲調,就好像是猜拳罰酒的酒令一樣,唱的就是〈丟丟銅仔〉。唱完了,手一抖,銅板掉在石頭上,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,清脆好聽,正面的歸你,反面的歸我。正反兩面,機率相等,一個晚上下來,輸贏不大,但時間殺過去了,許多人樂此不疲。
另外為大家所接受的,〈丟丟銅仔〉則指火車貫穿雪山山脈的隧道時,蘭陽鄉親拿著飯糰,來到隧道口,爭看火車,心情愉悅而唱出來的鄉土情懷旋律。
從台灣開發的歷史來看,「福爾摩沙」的驚嘆,由葡萄牙人傳遍世界──那是十六世紀初期的事。稍後,西班牙人佔領北台灣,繞巡東北角嶙峋海岸,喊著「聖地牙哥」,「聖地牙哥」變成「三貂角」,只是一音之轉而已!荷據時代與明鄭領台,勢力範圍僅止於南台灣,蘭陽平原仍在酣睡之中,先住民泰雅族及平埔族噶瑪蘭人優遊於青山綠水間,不曾受到文明的洗劫。漢人進墾蘭陽平原後,清廷終於將噶瑪蘭收入為中國版圖。但交通的不便,依然使得蘭陽地區無法蓬勃發展,民眾往來仍需費時三天兩夜行走「淡蘭古道」,道路蜿蜒崎嶇,民眾苦不堪言。宜蘭人仍是頂著艷陽,冒著風雨,躑躅於古道階梯上,心中感嘆著:「爬過三貂嶺,著無想厝內的某子。」住在蘭陽平原上的民眾,多麼渴望有一條迅捷輕便的道路與台北相通!
甲午戰後,台灣割讓給日本統治。日人對蘭陽地區的交通建設,著力甚深,北宜鐵道的興建與蘇花公路的拓寬是重要建設工程。
首先,平原上蘇澳、羅東間的輕便車道完成了鋪設。所謂「輕便車」就是由四片厚木板圍成的平板車,由苦力撐篙藉著滑輪滾動,來回操作的早期自動車。一九一七年,日本人基於國防、經濟及軍事上的需要,宜蘭線鐵路舉行了興工典禮,北自八堵,南自蘇澳,兩端同時鋪設。德國音樂家皮契爾〈Bu-cher〉認為音樂起源於人類勞動之節奏;年輕的宜蘭人荷鎬哼歌,老人家則倚門望歸。兩年以後春天時節,宜蘭、蘇澳間舉行通車;在宜蘭,這是天大的事,街坊鄰居,人潮洶湧,爭睹火車噴著黑煙怒吼的雄姿。緊接著,宜蘭、礁溪間也陸續完成,火車不再是「會噴火的車」,它運來輸往的糧穀塩糖、日用百貨,方便了生活上的需要。三年後,最長最彎曲的礁溪、大里間鐵道暢通無阻,整個蘭陽平原的豐饒沃腴,隨著鐵道的開通而拓展了另一扇窗。
北端開鑿的工程到了福隆,碰上草嶺山脈,日本工程師吉田茂七郎決定截彎取直,貫通隧道,在工程技術還不科學的當時,這種愚公移山似的開鑿山洞,帶給宜蘭人莫大的喜慰。宜蘭人民風憨厚,做事踏實,他們面對自然天險,並沒有屈服氣餒,反而在奮鬥之際,將內心的喜怒哀樂和著一鋤一荷的擔挑發洩出來,他們只願在漆黑的「碰孔」內,看到耀眼的天光。
八十多年後的今天,地方耆老仍然津津樂道於碰孔開鑿通車的喜悅。住在隧道入口的黃老先生感慨的說:「草嶺碰孔的工程相當艱苦,也相當聰明。當開鑿之時,採取中央高、兩邊低的施工方式,以方便碰孔內的水從洞口排出。」又說:「吉田先生把隧道貫通當作其一生的英名,苦心監工,當隧道開通見光之日,也是他溘然長逝之時;另外,負責鐵道打釘的老師傅也心力交瘁而死。工程單位就在福隆的隧道入口處豎立紀念碑。台灣光復後,那兩座石碑都被人塗上水泥,文字磨滅不清了。」
一九二四年十月九日,草嶺隧道竣工,十二月中旬舉辦通車典禮。彼時,百多年來孤獨的蘭陽平原,被火車和隧道征服了,扶老攜幼的民眾湧向碰孔口,歡呼跳躍著,感情的抒發在頃刻間散發開來,他們跳上板車上,不知是誰起的音,「火車行到伊都阿莫伊都丟唉呀碰孔內」就這樣唱了而出,滿懷情感,散溢感激!當草嶺隧道貫通,火車緩緩進入蘭陽平原時,這扇窗所帶來的光明,照亮了所有蘭陽人的心扉,火車嘰嘰碰碰、唧唧嘻嘻的蒸氣聲,配著一聲怒吼的長嚎笛聲,率直而明朗、樸實而豪邁,充滿著希望的曲調。
隧道的開通,日本總督府於南北兩端,由台灣總督府總務長官加來佐賀太郎以蒼勁的草書,大力書寫「制天險」和「白雲飛處」兩個石額,燻黑的石額上,曾經數算著多少萬列的火車經過!記得年紀還小時,乘坐火車進入山洞前,大家搶著關閉窗戶,嗆鼻的煤煙讓我們很不舒服,一股強大的空氣壓力擠壓耳膜,四分多鐘忍受著草嶺隧道的震耳欲聾。這種經驗,只有親自體會,才理解到先民的偉大。
〈丟丟銅仔〉是鐵路開通後的集體歌謠創作。有人深入研究丟丟銅的歌詞而驚喜的發現:〈丟丟銅仔〉也是男女相褒歌。農業時代,男女之間打情罵俏含蓄而有趣,藉著歌詞來傳達。八首〈丟丟銅仔〉中有一首和現在流行的歌詞蠻像的:
火車行到碰孔來,碰孔的水滴落來。想著我君流目屎,路塹艱苦君姆知。
一九八九年八月,探詢蘭陽民俗的邱大拙先生在羅東中山公園內,向一位李老先生買來歌仔冊,其中〈丟丟銅仔〉這樣寫著:
火車起行在蘇澳,看見海水白波波。新城山頂崩山硼….冬山港內出鱸鰻。…羅東過去是中里,中里身邊貯木池。…二結一條濁水溪。…宜蘭四邊全是田。……宜蘭過去四結庄,燒水出在田中央。……四結過來礁溪崙,礁溪廟內奉帝君。……頂埔過去到頭城,全省搶孤上有名。……頭城過來到外澳,車頭小間人真無。……外澳再過是梗枋,龜山全是討海人。……龜山過去是大溪,途中衙門起一個。……大溪過去大里簡,天公的廟在山間。……大里再過是石城,海水吹來滿山硼。……石城過來福隆庄,全省碰孔第二長。
俚俗的語詞,不正是民謠的溫床嗎?民謠取材於民間的生活點滴,往往找不出最原始的作詞作曲者,它活絡在人們心中,旋律流瀉在鄉里之間,在極其自然的情況下,擁有了生命,經過長時間的考驗,無數次的改造,從傳承中孕育出獨特的風格。
如今,乘坐著自強號火車,飛快的穿過另闢雙軌的草嶺隧道,一分多鐘的思考中,不知碰孔的水又滴落多少?(原刊《蘭陽的歷史與風土》,2005年5月改寫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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